編者按:如今“小鮮肉”已經成為一個貶義詞,代表著一個沒有太多實質能力卻又活躍在大眾視野里的群體。他們往往被過度消費,成為快餐時代的受益者,同時也備受爭議。
人們厭煩炒作的方式,卻又頻頻為炒作買單,這或許是這個時代的通病。但是不得不承認和接受的是,商業化的宣傳早就出現在我們必經的時代之路上。
王蒙在《人生即燃燒》中說:商業化就像一把雙刃劍,在沸沸揚揚的質疑聲中,推動著歷史快速前進,不再回頭。
大片《泰坦尼克》商業上的成功已不待言——當今世界上,文化產業的可能性正在拓展。
一位小經滄桑、精通幾國文字又在商海中游泳頗有效益的留學生告訴我,他看了電影,覺得震撼靈魂。
關鍵在于《泰》的配方完全符合一部成功的商業大片的要求:
駭人聽聞的高投資大制作先聲奪人;
現代的科技和電影特技令人咋舌;
戲劇性極強的故事情節;
愛情至上;
把影片的主人公放到了最最嚴峻的生死考驗關頭;
令觀眾嘆為觀止的巨大場面(有的地方干脆是“人海戰術”),包括豪華場面、驚險場面、恢宏場面、莊嚴場面和災異場面等;
招人喜歡的俊男靚女的不乏激情的表演;
一分崇高、一分純潔、二分善良、半分丑惡、半分嘆息、二分令觀眾干瞪眼的豪華、一分半恐怖、一分正義再加半分虛空——其酸甜咸淡都正可口;
而最叫我感興趣的是它的古典加通俗的價值觀念,這種價值觀念有極普泛的覆蓋面。
這種價值觀念說簡單了不外乎真、善、美。這三個字已經被講得很濫,又早在現代后現代面前過了時。卻原來被宣布為過時的東西也還有生命力,有時過時的力量超過了行時的泡沫,這的確發噱。
人們恰恰在眼花繚亂日新月異的思潮沖擊當中,鐘情于某種相對穩定乃至古老的東西;人們渴望著某種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古典與永遠。
片中也有對大自然例如大海的敬畏、服膺與熱愛,對盡職盡力的恪盡職守者的尊敬,對臨危不懼特別是先人后己的道德勇氣的張揚,對人的尊嚴的肯定——即不愿意把人的弱點寫得太淋漓盡致太丑陋,不愿意把人寫成猙獰殘酷的怪獸。
這些老一套的觀念,從莎士比亞到莫里哀,從關漢卿到曹禺,其實是沒有什么歧義的,幾乎是人類所共享共識。
在作品當中替勞苦大眾說了幾句話,或者聲明自己是站在了下層大眾一邊,固然沒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連美國好萊塢的商業大片也如是做過了嘛。
問題還不僅在于價值觀的通俗加經典的普泛性與無可爭議性,我覺得《泰》片在表現“終極關懷”上也還可以。
冰海沉船的場面令人想起遠古的洪水,想起諾亞方舟的故事,想起基督教文明的積淀。茫茫的大海的形象與蒼茫而又真摯的歌曲,似乎表達的不僅是沉船者,而是整個人類對于宇宙時空的無限和生命無常的刻骨感受。
豪華的,嶄新的,氣宇軒昂不可一世的泰坦尼克號輪船,觸礁后千瘡百孔、危機四伏、惶恐無地、回天無力的破船,與海底的銹得不能再銹了的爛船死船古船即船的遺骸的對比,不能不叫人想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或者佛教講的生住異滅生老病死。
或者從儒家的觀點來看,沉船的故事說明了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會令人沉思歷史的各種興衰沉浮。是的,泰坦尼克的故事里包藏著一種大悲哀,大教訓,有警策存焉,令學問平常智商也平常的觀眾看過后唏噓不已。
商業化的東西也能表達古典與終極?是的,不但可能而且必須。
當然,這種古典與終極要以觀眾能夠接受為度,不能太獨創太深奧太抽象了,它又是有限的叫作有限終極或有限哲理,或者叫作常識以內的終極眷注,你從中得不到新的認知新的思維的啟示——大學問家不會太為它喝彩。
商業化說到底是一個中性的概念,它的前提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更多的觀眾和讀者,就是說希望自己有市場而不是沒有市場。
如果你為了爭取受眾而犧牲了自己的藝術獨創,而你的藝術獨創確實又很天才很偉大,那是太可惜了。但那與其說是商業化潮流之罪不如說是你缺少操守之過。
我以為一個真正天才的與鄭重的藝術家,根本不存在為了商業化而犧牲藝術的可能,藝術人格、才能與修養連這么點免疫力都沒有,能夠是天才的與偉大的嗎?
至于一個平庸的藝術從業者,有了商業化追求固然搞不出杰出藝術品來,但沒有了商業化思路或表示極端輕蔑商業化,就能搞出杰作來嗎?
我也深表懷疑。
說實話,如果我們至今沒有拿出當今的《紅樓夢》來,恐怕只能怨我們自己沒有曹雪芹的出息,而未必應該太多太多地怨完了政治再怨經濟,怨完了頭頭再怨歌星與卡拉OK。
至于教化方面的考慮當然更不能排除受眾。一個乏人問津的作品,再提倡再給獎再貼標簽也是徒勞的。
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商業化可以涵蓋一切,而只是說商業、教化與藝術獨創性的追求,既有相抵牾的一面也有相作用的一面。
美國也好別的國家也好,特別是一些歐洲國家的藝術家其實是很愿意標榜自己的電影制作的藝術性與非商業炒作性的。
一方面,奧斯卡獎的十一項大獎與金球獎的四項大獎都被《泰》片奪走,另一方面是英國的電影學院評獎堅決不買《泰坦尼克》的賬,一個獎也不給它。
一方面是美國的各種通俗雜志以里奧的照片做封面,另一方面是他在奧斯卡評獎過程中連提名也沒有;他也就干脆沒有參加奧斯卡的頒獎典禮。
我看這也說明了某些問題,即在一個多元的社會、多元的文藝環境里,你想得到所有的百分點是太難了。以一己的標準抹殺一部廣受歡迎的作品也同樣是太難了。
至于以不看來表達自己對于商業化的拒絕,卻多少給人以捂上眼睛以保持純潔的天真感,看完了再否定應該也還來得及。當然,也可以說,那么多的杰作“精品”還看不過來呢,誰有空閑去看一部好萊塢blockbuster——大片?
那是太對了,我向你致以繆斯名義的敬意,并為自己的居然頻頻未能免俗而不好意思。
王蒙在《人生即燃燒》一書中,不僅寫到了《泰坦尼克號》的成功,也討論了《紅樓夢》《三國演義》《白蛇傳》《巴黎圣母院》《聞香識女人》《雨人》、貝多芬、肖邦、魯迅等眾多不同領域的經典IP。
如他所說:“作家不是世界的審判官,而是世界的情人?!币郧槿说囊暯?,解讀這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文本,傳達出“人生實苦,然而有美”的人文關照。
人生應該是發光的過程,不一定燦如煙火,但至少能照亮生活。